“宰执大明 ”
这几天大明王朝的京官们象是在做梦一样,接二连三的匪夷所思之事让他们都诚惶诚恐,惴惴不安起来。
首先当然是严嵩严阁老被逐出内阁一事。
封建官场上历来有“热锅”和“冷灶”之说,品秩一样的官职之间可以有天壤云泥之别,一夜之间,原本最得皇上宠信、权势最盛的从一品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被赶出了内阁,去修缮辑录《永乐大典》,任谁都明白他是自天大的“热锅”掉到了“冷灶”之中,如此巨变令满朝文武不知所措,纷纷猜测往日最善于揣摩圣意的“严阁老”是哪里得罪了皇上,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紧接着他们就听说皇上将原本奉若神明的那几个老杂毛臭道士都抓到了镇抚司的诏狱之中。
皇上笃信道教方术,终日在大内斋醮炼丹,导致国事糜烂,政风颓败,早已经为一干稍存良知的官员和士林清流所不容。那些朝臣自幼便受孔孟圣贤教诲,饱读诗书,端方雅正,内修贤德,外守礼制,纵有曲意逢迎君上如严嵩者,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性命禄位而已,却并不真的就相信什么“长生不老”的仙法道术。而他们身为人臣,自然不会责怪君父,将那怨气全部都撒在了那些杂毛妖道身上,认为他们混迹京师,招摇撞骗,进妖言邪术于圣上,使得皇上将江山社稷与天下苍生尽都抛在脑后,一意醮祀玄修,更惑乱人主,广搜天下美女,以其经水炼制“先天丹铅”,于药理则荒诞不经,在民间则怨声载道,干出这等让大臣嗤之以鼻让百姓詈骂不止的淫邪虚妄之举,如今皇上将那些杂毛妖道都抓了起来,听说还将禁宫大内之中一切法坛法器尽数毁去,可见皇上已幡然醒悟,怎不令朝臣百官拍手称快,齐声说一声“吾皇圣明”?
还未等官员诵圣之声落地,皇上又出了惊人之举,将宫里大半的宫女都依其本愿遣散回原籍,这乃是古今未有之举,足见皇上如今真的要修身养性,做一位勤政爱民、奋发有为的明君圣主了!
最后,一道自内廷发出的圣旨将将士林宦海激得沸沸扬扬:“着少傅、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夏言回朝,复入值文渊阁掌中枢政事。”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如同在朝堂之上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数月之前刚刚被革职的夏言又回来了,坐回到了已空悬多日的内阁首辅的位子上。一些攀附严嵩、还期待着他有一天能挽回圣心重归内阁的官员从此彻底熄了那等念想,整日价如丧考妣地哭丧着脸;另一些正直的官员则眼含热泪,激动地说:“皇上圣明!夏阁老……不易啊……”
朝臣们的反映被忠于职守的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侦知禀报给了内廷,朱厚熜看着访单上记载的这句话,疑惑地说:“这夏言不就是刚刚被革职了吗?他有什么难的?”
吕芳在心中轻叹一声,给他讲起了夏言待罪官场几十年的经历。
夏言是嘉靖一朝前期仅次于杨廷和的名臣,生于1482年,明武宗正德十二年(1517年)考中进士,经馆选考试合格,成为翰林院庶吉士,后历任修撰、编修等翰林院低级官职;嘉靖九年(1530年)转调专司监察六部政务得失的六科廊,成为有“天下言官之首”之称的吏科都给事中,此后便踏上了升官的快车道,先后担任礼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尚书等;嘉靖十五年加少保、少辅、太子少师,以礼部尚书本职兼武英殿大学士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政务;嘉靖十七年成为内阁首辅,十八年加少师,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嘉靖二十一年七月被革职。
如果单从这份履历表上来看,在被革职之前,夏言似乎倒也一帆风顺,可其中却遭受了几次官场蹉跌:一是嘉靖十年在翰林院掌院学士任上,因得到皇帝的宠信而招忌,被当时的内阁首辅张孚敬构陷下狱;二是嘉靖十八年时,嘉靖帝拜谒生父兴献王被追尊升格为皇帝之后扩建的显陵,谒陵之后余兴未竭便想再多巡视几个地方,夏言因劝阻嘉靖巡行被责令退休;三是不久之后,他又因奏章中不慎出现了错别字,被责令退休。
夏言因得到嘉靖皇帝的宠信而得以飞速升官,嘉靖皇帝喜欢作诗,写好之后还让他点评,回诗酬和。按说圣眷如此之浓,不应该有那样坎坷的遭遇,可他却是一个典型的“只会谋国,不善谋身”的人。他虽然也擅长写青词,却不信奉道教,嘉靖皇帝曾经赐给他和严嵩各一领道袍、一顶道冠,他只是随意谢恩,却没有穿道袍,而严嵩不但天天穿着道袍,还把道冠用轻纱笼起进行修饰,就从这件虽然很小但却对比分明的事情上,就让嘉靖皇帝对他产生了看法,加之他刚直性峻,在皇上面前也持礼端庄不卑不亢;严嵩却是一副低眉顺眼、诚惶诚恐的样子,嘉靖皇帝自然就看严嵩越来越顺眼,对他越来越不满,最终导致了他被革职。
听到吕芳介绍夏言三起三落的经过,朱厚熜自嘲地说:“父有诤子,家室之福;君有诤臣,社稷之福;朕以前怎么就不懂得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好我的主子万岁爷哎,几天之前的你可不是一个喜欢诤臣的皇帝啊!
当然这样的话吕芳只能在心里说一说,表面上还是很严肃地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夏阁老又识人有误,自然主子要将其申斥罢退。”
“哦,夏阁老识人有误?”朱厚熜顿时来了兴趣,说:“快说与朕听听。”
夏言当上内阁首辅之后的几次官场蹉跌,都与一个人有关系,而这个人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最信任的人。
他就是严嵩。
严嵩比夏言还大上两岁,科名也早了三科,封建社会三年一乡试,也就是说严嵩比夏言早出道了九年时间,是明孝宗弘治十八年的进士,也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可他官运却比夏言差远了,夏言已经出任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之时,他还才是翰林院从五品的编修。他听说夏言也是江西人,便刻意巴结,“称先达,事言甚谨”。封建官场最讲究乡谊,夏言也不例外,一来二去就被严嵩忽悠了,拼命向嘉靖皇帝推荐严嵩,几年之内严嵩就先后升为吏部右侍郎、南京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夏言升任内阁首辅之后,更推荐严嵩接替自己担任了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夏言一直看不起这个江西老表,把严嵩当成自己的门客役使,动辄挥喝责骂。严嵩的年龄比他大,科名比他早,只不过是官运没有他好,巴结他才是不得以而为之,可他这样做就严重地伤害了严嵩的自尊心。因此,当严嵩也升任武英殿大学士、入阁拜相之后,便开始挖空心思,排挤夏言,经常抓住夏言的一些小差错,勾结其他官员诬蔑构陷,终于成功地赶走了夏言。
朱厚熜听得啧啧称奇,感慨地说:“这严嵩恩将仇报,真真不是个东西,朕让他下岗还真没冤枉他!”
夏言被革职之时已被勒令还乡,不觉已闲居三月之久,虽然在江西贵溪老家含饴弄孙,寄情山水林泉,但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少不得也有重情重义的门生故吏不避严嵩等人的猜忌,时时写信告之京师朝局动向。当他得知皇上重新临朝理事的消息,心里又是激动又是伤感;接着又听说了皇上将严嵩逐出内阁的消息,这等快心之事不禁让他动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心思,想重回朝廷位列阁揆,在皇上身边调和鼎鼐,协理阴阳。可是想起那几次的官场蹉跌都是因那位喜怒无常的皇上而起,也有些心灰意冷,把往昔那种辅佐明主开创伟业的凌云之志都压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京城司礼监派人八百里加急给他送来了一道圣旨,召他还朝复任内阁首辅。
君父之命,臣子不敢辞,接到圣旨之后,他当即收拾行装,启程回京。一路上,他竟还如25年前赴京赶考一般,责令从人晓行昏宿,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了。
可这毕竟不是25年前,更与三月之前黯然辞别帝乡的景况不同,各地官员络绎不绝地赶到驿站来拜见他这位刚刚复任的内阁首辅,他也知道自己顷刻间又从一位管领清风朗月的乡村野老摇身一变为大明王朝第一权臣,不由得也拿出了内阁首辅的威严,询问风土人情,查纠地方政务,虽然辛苦,倒也逐渐找回了往日位列朝堂、指点江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