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长歌 ”
第一章 潜流 (下)
“启禀皇上,李成梁共有九个儿子。都是如字辈儿,以木为名。其中长子如松,次子如柏,四子如樟,五子如梅和六子如梓,目前都在军中效力。三子如桢按规矩送到了北京,如今在南镇抚司任锦衣卫千总,加指挥使衔。第七到第九子都是庶出,皆未成年,如今还在家中读书习武。” 孙暹的心脏迅速抽紧,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应。
虽然收了李如松很多“礼敬”,但是,在万历皇帝关注的问题上,他不敢在回答中带上丝毫的个人情绪。否则,一旦被万历皇帝怀疑他与辽东李氏内外勾结,后者因为手握重兵有可能幸免,他孙暹可是长了多少颗脑袋都不够砍!
而万历皇帝,偏偏又是个多疑善变的性子。哪怕再器重一个人,心中都会提防三分。并且一旦怀疑起来,甭管抓没抓到证据,都会果断处置。
当年张居正为他鞠躬尽瘁,张居正死后,万历抄起张家来却毫不手软。前一阵子张鲸只是因为擅自揣摩他的心思,就被他从秉笔太监的位置上拿下,直接赶出了皇宫。亲眼目睹了这么多先例,孙暹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才会故意重蹈前人覆辙。
“李如桢在锦衣卫任上表现如何?若是堪用,你不妨多派些任务给他!” 仿佛是有心施恩于领军大将,万历皇帝笑了笑,随口吩咐,雪白的牙齿,在烛光的照射下不断闪烁。
冷汗顺着孙暹的脊骨,无声地滑落。继续低着头,他认真地回应,声音中听不到丝毫颤抖,“启禀皇上,李如桢虽然武艺过人,性子却远不及其兄沉稳。奴婢这边,只敢偶尔让他带队巡视一下皇城之外的街巷。如果皇上想要对他委以重任,奴婢以为,奴婢以为,恐怕还需要对其多加勘磨,才,才好做出安排!”
“哦,那就罢了!” 万历皇帝心中顿时一松,点点头,笑着吩咐,“但该有的赏赐,都别少了他的。他父亲和长兄都有大功于国,朕不想让外人觉得朕慢待功臣!”
“奴婢明白,奴婢对他,对其余几位功臣之后,日常都会多照顾一些。尽量少给他们派活,有升迁和领赏赐机会,从来未曾将他们落下。” 孙暹也顿时偷偷松了一口气,笑着点头。
“那李如樟,李如梅和李如梓呢,他们兄弟三个表现如何?” 对孙暹的试探结束,万历皇帝放心地将话头转向了正题。
早就料到他会有如此一问,孙暹装模作样地斟酌了一番,然后按照实际情况缓缓给出了答案,“启禀皇上,那李家四子如樟,是员罕见的猛将。去年随兄平叛,曾经于两军阵前生擒了哱拜的次子,威震敌胆。但是,谣传其好像有勇无谋,不像其父亲和兄长,武艺和军略都很了得。倒是李家五子如梅,素有“小如松”之名。他们两个,在此番平壤之战中,都被其兄委派保护大军粮道,表现机会不多。”
“此言大谬。朝鲜地形崎岖,局势复杂,李如樟和李如梅能保证从义州到平壤粮道畅通,功劳不比斩将夺旗小。” 万历皇帝朱翊钧摇了摇头,笑着给出了不同的解读。
“皇上英明!” 孙暹顿时装出恍然大悟模样,连连拱手,“奴婢先前还以为,李如松是护短,才故意委派了一件轻松差事给他的四弟和五弟。经皇上这么一说,才知道他原来是在给两个弟弟肩头压担子!”
“保护的意思,应该也有一些。但主要还是压,压担子!” 非常喜欢孙暹的比喻,万历皇帝朱翊钧直接引用,“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毕竟自家兄弟用起来更放心,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不会故意坏哥哥的事。”
“的确,如果像祖承训那样,将押送粮草的任务交给朝鲜人,将士们肯定又得饿肚皮!” 孙暹非常会说话,顺着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意思,迅速向下延伸。
“不提那些朝鲜人,败兴!” 朱翊钧想了想,不屑地摇头。“李家老六呢,他的表现如何?朕记得去年无意间窥破了倭寇图谋,协助王重楼护住了八卦洲粮库的有功之士里头,就有他吧?既然去了朝鲜,他应该有所表现才对,怎么许久不见捷报上有他的名姓?”
“应该,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写进去!” 知道万历皇帝关心李如梓,绝对不是因为对此人欣赏有加,孙暹犹豫了一下,小声回应。“毕竟眼下送回来的告捷文书,只是第一份。具体作战经过,以及将士们的表现,应该还没顾得上总结。”
“嗯!”万历皇帝朱翊钧再度沉吟着点头。在未亲政之前,他的老师张居正,就一直言传身教,要求他必须将目光放得长远。所以,在为平壤大捷而高兴的同时,他习惯性地就想到了将来对辽东李氏的安排。
李家在军中的五兄弟,个个都骁勇善战,允文允武,从近期看,的确有利于大明军队扬威域外,有利于朝鲜战事早日结束。从长远看,却容易导致辽东军这支天下强兵,变成李家的私器,进而威胁到大明的如画江山。
“皇上刚才提到八卦洲粮库,让奴婢忽然有想起一件事来!” 伺候了万历皇帝这么长时间,孙暹岂能猜不到朱翊钧在为什么事情而担心,犹豫再三,忽然笑着启奏,“据锦衣卫密报,埋伏在谷山伏击倭寇的,并非李提督麾下主力,还是大明辽东选锋营。他们前一段时间绕过平壤,拿下了倭寇身后的通川……”
“选锋营,居然又是他们?!” 万历皇帝朱翊钧又惊又喜,“领军的可是去年投笔从戎的那俩国子监贡生?!朕就知道,他们两个非同一般。朕想起来了,去年窥破倭寇图谋,保住八卦洲存粮的功劳,他们两个位当居首。”
“皇上慧眼如炬!” 孙暹成功转移了朱翊钧的注意力,心中顿觉一阵轻松。
他之所以这样做,倒不完全因为是拿过李如松的好处,想要在关键时刻给予回报。更重要的缘由是,放任万历皇帝继续疑神疑鬼,自己难免会吃遭受池鱼之殃。而拿一场局部之胜和两个自己喜欢的年青人,将话题转移开。非但可以让朱翊钧暂时忘掉心中忧虑,还可以顺势完成另外两笔人情“买卖”。
“好,好,朕就知道,他们不会负朕所望!” 此时此刻,万历皇帝朱翊钧怎么可能会想到,孙暹故意提起了选锋营,乃是因为收过李如松和李彤、张维善两人背后家族的贿赂,高兴地得眉飞色舞。
他先前之所以对李如松兄弟多有倚重,一方面是因为李如松、李如柏等人,的确本领出众。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全国上下都缺乏良将,别无选择。而现在,忽然冒出了两个与辽东李氏瓜葛极小,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瓜葛的后起之秀,顿时就让他的眼睛看到了许多新的可能。
李彤和张维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都是南京国子监的贡生,从赌气前往辽东投军,到独当一面,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而大明南北两京的国子监中,每年毕业的贡生都多得让吏部发愁。倘若这些吏部无处安排的贡生,全都效仿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投笔从戎,哪怕十个之中再出一个良将,大明军中还何愁后继无人?!
至于如何激励更多的少年才俊去投军,朱翊钧根本不用思考,就能拿出最有效的方案来。用手拍了下桌案,他迅速做出决定,“孙暹,你去,派人通知兵部,凡是关于平壤之战的捷报,只要一到兵部,就立刻给朕送过来,任何人不得拖延耽搁!还有,锦衣卫那边,关于选锋营的一切密报,无关大小,也都给朕拿来。”
“奴婢遵旨!” 孙暹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跟李家和张家做的两笔“买卖”,居然激发了朱翊钧千金买马骨的热情,犹豫了一下,故意小声提醒,“万岁,奴婢记得,去年秋末,刚刚破格提拔了选锋营的两位主将。如果这次……”
“叫你去你就去!” 朱翊钧正在兴头上,根本听不进别人的劝。狠狠瞪了孙暹一眼,大声补充,“他们两个辜负朕的提拔了么?他们两个既然没有辜负朕,朕就再为他们破一次格又如何?比起那些仗着父辈余荫就轻松做到指挥使的,还有那些在军中混吃等死捞资历的,他们两个都是实打实的功劳,为何就不能破格?如果朕的大明,多几个这样的英才,朕还巴不得天天都能破格!”
“奴婢遵旨!” 孙暹不敢再多嘴,躬着身子,大声答应。然而,心中却对决断的正确性,深表怀疑。
大明贡生多得如过江之鲫不假,但是却不一定每个贡生,都有投笔从戎的勇气。更不是每个贡生,都能像李彤和张维善两人那样,文武双全。
皇帝本意的千金买马骨,可是,世上也得有千里马才行。况且俗话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两个小家伙崛起这么快,又犯下的将门子弟染指军权的大忌,即将等待着他们的,恐怕不单单是浩荡皇恩!
大明朝的言官们,连戚继光都能轻松干掉。两个小家伙背后既没有阁老撑腰,手头也没有数万嫡系精锐,一旦他们成为言官们的靶子,他们拿什么去抵挡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