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大明 ”

　　广州府历来不平，厚重的城墙上残留着刀砍斧劈的痕迹，两百多年前，宋王朝在这里被张弘范灭掉了最后一丝留存的希望。两百多年后，蒙古人早已回到遥远的草原，但这里的战事却从未停止。

　　倭国国内正值战国，大量失了地的武士成为浪人，正好与海上海贼勾结，纠结成倭寇，劫掠大明沿海，江门首当其冲，饱受倭寇之害。

　　王枭俩夫妻随着李光阳深夜入城，李光阳仿佛与守城的将士相熟，没有排查搜身，便将三人放了进去。

　　李光阳不一会儿便将王枭夫妻带到了一座府衙门口，烫金大匾上书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李光阳领着王枭二人站在门口，等门房通报后，将任盈盈留在了侯房内，独自带着王枭进了府衙内堂。

　　府衙大厅内，装饰平淡，上悬执法明镜的牌匾，下面列着两行椅子，当中坐着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精瘦老者，身着绯袍，中间补子绣着一只仰天的孔雀，威势不凡。

　　“小人叩见赵大人。”

　　李光阳磕头行礼，王枭虽说来得路上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官竟是见省里的大官，他见李光阳行顿首大礼，本想依葫芦画瓢，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抵触，使他始终跪不下去。

　　这一幕自然被赵天华看在眼中，他也不出口说话，任李光阳跪着，王枭站着，半响后，才问道：“此人是谁，有何事？”

　　“回禀大人，此人是江门的渔民，名叫王枭，此人武艺高强，可助大人枭首倭酋！”李光阳见王枭未跪，心中暗道不好，但也在赵天华的眼下也不敢出言提醒。

　　听到王枭是一名渔夫，赵天华眼中精光一闪，一拍醒木，喝问道：“平民见官，为何不跪！？”

　　赵天华作为臬台大人，做了十几年的刑名，官威至大，同僚之间都有名声在外，这一喝问，他本料想这个渔夫应该会下跪，但没曾想王枭还站在原地，昂首看着他。

　　不知为何，王枭本没见过官，但赵天华叫他下跪，他却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赵天华这一喝问，反而让王枭进入了一种别样的状态，在他眼里，这身着绯袍的高官没有丝毫特别，森然的府衙内堂也平凡如草屋茅舍。

　　“回大人，王某腿疾，不便下跪，不知大人有何事可让王某效犬马之劳？”王枭不卑不亢，身上的英挺之气愈发的浓郁起来。

　　他不知道，他体内的那个无敌将军的魂魄正在一系列的外界刺激下，逐渐与他化为一体，慢慢的合二为一。

　　陈昌义何等人物，当年他对赵宋失望，一杯水酒泼洒理宗冠冕之上，满朝文武皆无可奈何。向这区区的按察使下跪，接受不能。

　　正当赵天华准备发怒，李光阳再次叩首解围：“赵大人，此人出身小地方，一辈子没见过世面，赵大人不必和他计较，前方战事为重啊！”

　　李光阳这一提醒，赵天华又想起上次在三水县因自己处死了一批倭寇，倭酋放出话来，这个月内必定洗劫广州府，杀赵天华全家。

　　倭寇做这事儿不是一回两回了，弄得沿海诸省的臬司衙门里通常都关着十几名倭寇，若是发生劫狱，按察使也落得清闲，顶多挨几下奏对，多往上面送些冰敬火敬，也不惹麻烦。

　　赵天华那日也是昏了头，与一干同僚漫谈刑名执法经历的时候，被人抬的太高，弄得当着宣政使和巡抚的面就提审了倭寇，按大明律，处置倭寇无须上奏，即可立斩。

　　宰了倭寇的赵天华名声倒是传出去了，口口相传，最后传到倭寇耳边的赵天华竟成了一名专杀倭寇的好官，倭酋当即便放出话，必杀赵天华。

　　“本官谅你也非无心不敬，也作罢。前方战事紧急，李光阳本是我派出去在江门附近探查倭寇行踪的人，他下午送了信，说是你可以混入倭寇，诛杀倭酋，与我军里应外合，剿灭倭寇。”

　　赵天华说到此处，顿了顿，示意让李光阳先站起身，让他给王枭解释一番。

　　“王枭，这事不是存心瞒你。倭寇扰我大明沿岸数省，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倭寇随时有可能洗劫广州府。”李光阳弹了弹布衣，拱手说道：“倭寇行事诡秘，需得一人在倭寇内部，我们方有可能一举剿灭，望王兄帮扶。”

　　“为什么是我？”王枭皱眉问道。

　　“因为你是渔民，不瞒王兄，倭寇中倭人少，流寇多，里面大多是失了船的渔民。再加上你一手功夫之俊，我见所未见，倭酋武艺高强，若是王兄前去，说不定能为国除害！”李光阳对答如流。

　　“我媳妇怎么办？”王枭心里过了几个念头，他自幼父母便是死于倭寇之手，与倭寇有血海深仇自不必说，此行若是能诛杀倭酋，也算能报父母之仇，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却是任盈盈。

　　“夫人自有住处，城里专门给她备上一座小宅，平日食宿官府承担，若是兄弟有所不测，按照公例抚恤。”

　　李光阳话说得爽直，言语真诚，他抽间隙偷摸看了眼赵天华，见赵天华闭目养神，继续说道：“若是兄弟能成，这便是莫大的功劳，届时为你讨个军职，总有后半谋生。”

　　“应该怎么做？”

　　王枭虽是一介渔民，但也非目不识丁，他小时候聪颖好学，本应继续做下去，可惜渔民子弟，生来就是海上的浮尘。

　　现在的情形，他不说全能明白，但肚子里也清楚三分。诛杀倭酋倒是其次，通报倭寇行踪才是关口所在，沿海居民谁不知道倭寇凶残，常有潜伏的朝廷探子被倭寇割掉脑袋悬在城门之上，这种差事，九死一生。

　　“爽快！本官看你虽不守礼制，却天性爽直，是个可用之才！”赵天华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沉声说道：“剩下的事情，他会跟你交代清楚。”说罢便步入后堂，叫人上了碟茶点，一边吃一边偷听。

　　“老李，没想到你还是官职，失敬失敬。”王枭见赵天华离去，顿时对着他挤眉弄眼起来。

　　“什么官职，都是小差事。这次还得拜托王兄了，之前多有隐瞒，只因事关重大，还望海涵。”李光阳躬身做了个长礼，话语恳切。

　　王枭不在乎这种繁文缛节，他与陈昌义的魂灵融合越甚，脾性越发的豪爽洒脱起来，他扶起李光阳，笑道：“小事，但我去哪儿找倭寇？用什么取信倭寇？”

　　说到这里，李光阳神秘一笑：“我也不知道倭寇在哪，但你只要做成一件事，倭寇自然来找你。”

　　“什么事？”王枭问道。

　　“杀齐伟全家！”李光阳眼中精光一闪，沉声说道。

　　王枭虽早有预料，但他着实没想到，竟是要做这种事情，若是昨天跟他说这件事情，他压根想都不敢想，但今天夜里，李光阳说得话，他却开始认真考虑。

　　齐家是江门有名的乡绅，护院数十人，王枭能灭齐家满门，一是证明自己凶悍足以成为顶尖海贼，二是将渔民的身份彻底沦为寇类，往后绝无叛逃倭寇的理由，可找到倭寇，可取信于倭寇。

　　李光阳见王枭皱眉深思，心下不由得赞许，此人平日与他接触，只是一介寻常渔夫，但没想到今日在臬司衙门内堂，言谈举止都像是为官多年，老成谋事之辈，宠辱不惊，此子若在朝为官，必成大事。

　　王枭思来想去，还是不忍做这种事，正要开口拒绝时，眼前却浮现了他十二岁的时候，江门镇发水灾，闹了饥荒，他饿得躺在家里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常予他饭食吃的隔壁张叔一家两个儿子在家活活饿死。

　　村里饿死淹死的人无人有力安葬，又是一场瘟疫袭来。他数次颠簸，算是命大，活了下来，但相熟的人，却死了个干净。

　　后来他才听说，齐家在发大水年前借着抵御海贼的名头，收了村民的粮食，发水后，闭门不纳，任凭仓内藏着万石村民交上去的粮米也不开仓赈济，趁机收田，可笑的是，用灾民的粮买灾民的田，其中的银子，都是血肉所成。

　　他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沿岸百姓饱受倭寇侵蚀，齐家草菅人命，伤天害理，杀齐家，灭倭寇，为何不为！

　　半响后，王枭闭上眼睛，叹道：“把我媳妇安置好，老李，你是官府的人，我信你。”

　　既然齐家多行不义之举，我王枭只好替天行道了。

　　李光阳惊喜之下，点头应允：“定照看好夫人，若有半点闪失，我李光阳生不入家门，死不入祖坟！”

　　这可是重誓，可见李光阳心意之诚。

　　王枭也不再起疑，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他要去见自己媳妇一面，如此一去，还不知能否再见到她。

　　李光阳给门房使了个眼色，让他跟在王枭后面，不要让府内那些不开眼的下人给王枭这种穿布衣的人甩脸子。

　　府衙内堂只留下李光阳一人时，赵天华才慢步走出，赞许道：“不愧是谋士，这件事办得漂亮。”

　　“大人过奖。”

　　“齐家的罪名我已经定好了，勾结倭寇，侵吞公财，迫害百姓。只需这个王枭动手，本官便可领兵抄家。”赵天华抚须笑道：“据说这个齐家底子够厚，足有三千亩良田，田地分一千亩给百姓，其余市价卖掉，怕有七八万两银子，到时候你领五百给这个王枭他媳妇，算是抚恤。”

　　“大人一片爱民之心，卑职敬仰，但倭寇那边要怎么做？”李光阳一张老脸还是那般的和气生财，但嘴巴上说得却是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抽一万两给他们，能安分一段时间了。”赵天华取下头上的纱帽，放在桌案，一边抚摸一边叹道：“为官不易，黎庶哪里知晓，去做吧。”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