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朕可以还你自由
“将门娇:将军大人有点糙 ”
从慈安宫出来已经是深夜。
今晚的月光不错,霜气下来,夜风变得凛冽。
走出一段路,赵擎停下来,微微侧头说:“把灯笼给她,你们不用跟着了。”
他没有指名道姓,宫人们却立刻明白他说的是宋挽。
宫人递了灯笼给宋挽,宋挽提着灯笼垂着脑袋跟在赵擎身后继续往前走。
皇宫的夜晚比城中要寂静许多,连虫鸣狗叫声都没有,偶有值守的宫人和御林军路过,脚步声也是极轻浅的。
宋挽对宫里不熟,走了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眼前只剩下赵擎的背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擎停下,宋挽抬头,越过他,一座巍峨的宫殿映入眼帘。
天色太暗,宋挽看不清殿上挂着的匾额写的是什么字,只觉得寒风刺骨,她的手都快冻僵了。
赵擎盯着那座宫殿看了好一会儿说:“先帝是在朕二十八岁的时候驾崩的,卫振烃年长朕十来岁,对朕来说亦师亦友,朕登基时,正是他最威名赫赫的时候,昭陵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大名。”
宋挽还没弄明白赵擎把自己留在身边有什么用意,猛然听到赵擎回忆往昔也不敢随意插话,只安静站着。
赵擎继续说:“朕的骑射都是跟卫振烃学的,朕其实很敬重他,卫家世代都是忠良,先帝薨逝前曾握着朕的手让朕放心倚重卫家,可惜……卫振烃的性子太倔了。”
宋挽的心脏加快了些。
若是之前宋清风没有告诉她,卫恒的身体其实是被人下毒害的,听到赵擎这番话,她恐怕只会觉得赵擎偶然生出的感慨,如今知道一些内情再听这话,便觉得毛骨悚然。
先帝都说了卫家世代忠良是可信的,赵擎为何会对卫家起疑,还给卫恒下了毒?
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宋挽只能抓紧手里的灯笼好让自己不至于失态。
“朕登基第三年,昭陵也受过一次雪灾,不过那次雪灾波及的范围没有这次这么广,只有边关的两个州县受灾比较严重。”
“灾情传入瀚京,朝廷也立刻派人赈灾了,那时你爹还没做到尚书之位,只是吏部的小小侍郎,他曾上奏说边关受灾非同小可,需要加以重视,除了受灾的百姓,军中将士的情绪也需要安抚,建议朝廷加大赈灾力度,多运些粮草去边关。”
宋挽没想到赵擎还会主动提起自己的父亲,手上力道加重,掌心被灯笼棍子硌得有点疼。
赵擎仍看着大殿方向,清冷的月光将他的面部轮廓加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座没有感情的雕塑。
赵擎的声音没有停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的时候。
“朝廷的军饷给的一直不少,卫振烃也未曾上奏说军中有什么需要,你爹的建议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其中反对最激烈的便是卫阳侯,昭陵多年未曾有过大的战事,卫阳侯一直觉得昭陵的军需过大,主张裁军减少军饷支出,充盈国库,朕当时也有这样的打算。”
若是没有外敌入侵,自然人人都想安居乐业,不愿背井离乡,枯守着苦寒之地过日子。
赵擎和卫阳侯有裁军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但宋挽身为闺中女子也敏锐的觉得,当时的时机有些不对。
边关离瀚京千里之遥,便是朝廷接到受灾的折子后立刻就派人前去赈灾,一来一回也要浪费不少时间,那些难民必然只能暂时由镇国公麾下的将士收容安抚。
军中的粮饷都是由粮运使定期运到营中的,如果难民数量过大,军中的粮饷也耗不了几日,朝廷多拿些赈灾粮饷到边关,应该也只是补上了这点消耗罢了。
宋挽心底已经有不好的猜想,忍不住问:“所以陛下驳回了我父亲的提议?”
赵擎说:“宋家在瀚京的根基完全比不上卫阳侯府,卫阳侯一表明立场,朝中不少人都与他站在一起,反对的声音太多,这提议自然会被驳回,朝廷按照往常的赈灾之策往边关押运了粮饷,当时卫阳侯和你爹在朝堂上吵了好多次,为了验证自己是正确的,那一次的赈灾粮饷是卫阳侯亲自押运到边关去的。”
所以,最终验证卫阳侯是正确的吗?
宋挽想问,话到了嘴边却张不开口。
如果卫阳侯是正确的,她爹的仕途应该早就终结,根本不会升为吏部尚书。
“卫阳侯到边关后没多久,朕便接到了八百里急报,说边关有将士带着难民造反,甚至还要叛离昭陵,投靠邻国越西,消息一传回瀚京便震惊了朝堂上下,你爹主动请命要去边关查明情况,朕命当时的瀚京校蔚陶运山与你爹一同赶赴边关彻查此事。”
宋挽只知道冀州校尉陶运山受过宋家的恩惠,具体缘由并不明了,上次让顾岩廷剿匪遇到困难便去找他也是抱着碰运气的侥幸心理,如今看来多半是因为这次的事了。
宋挽本以为这件事还会有很多峰回路转的内情,却听见赵擎话锋一转说:“不过他们还没赶到边关,这次叛乱就被卫振烃镇压下来了,卫阳侯后来呈上来的折子说,带头作乱的是卫振烃一手提拔的一名副将,危急关头,卫振烃大义灭亲,将人斩于马下,平息了叛乱。”
既然是叛乱,就不会是仅仅斩杀一人那么简单。
宋挽很难想象,赵擎这一番话后面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腥风血雨。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那次叛乱之后不久,卫恒的身体就开始不好了,卫振烃没多久也卸甲归田,回瀚京颐养天年。
应该是那次叛乱寒了卫振烃和那些将士的心,也让卫家和皇室有了隔阂吧。
“朕承认那件事朕当时做的有些不妥,事后朕也想过要弥补,但卫振烃太倔了,他什么都不要,铁了心的要辞官,军中拥护他的人那么多,他一走,那些将领都要跟着走,他也未免太不顾全大局了!”
说到这里,赵擎的情绪有些激动,时隔多年,在这件事上仍对卫振烃有不满。
宋挽胸口堵得厉害,她没有亲身经历那些事,却也能想象到大概发生了什么。
镇国公能做到威名远扬,麾下必然没有孬兵,所谓的叛乱肯定是有隐情的。
好的将领都会像鸟类爱护羽毛一样爱护自己的兵,为了平息叛乱,镇国公亲手斩杀了自己提拔起来的副将,赵擎说的补偿是什么呢?
钱财?土地?还是一纸没什么用的告示?
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镇国公当然不会要那些。
他要的,恐怕是为那些枉死的人,求一个公道。
只是他没想到,赵擎不仅没有给那些已死的人一个公道,反而还将国公府的苗子掐灭在了摇篮里。
所以最终镇国公不顾劝阻卸甲归田,保全了皇家最后的颜面。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国公甘愿这样做,而是他戎马一生,不止为了自己,还要为那些活着的追随他多年的人考虑后路。
“宋家落到这种地步其实也不冤,你爹利用职务之便从兵部要了册子,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接济那些叛贼的家人,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不肯放弃,还想查出当初叛乱的真相,他没有卫振烃拳头硬,骨头倒是比卫振烃还要硬上三分!”
赵擎失态了,最后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宋挽终于窥得全貌,上次宋清风跟她说的真相,有七成都是真的,唯有卫阳侯府陷害三公主的生母那件事是假的。
真正的皇室辛秘是,卫阳侯与赵擎同心,当年借着叛乱的名义,故意削弱镇国公的兵权,逼迫镇国公卸甲归田,并且为了卫家不作乱,给卫恒下毒,害卫恒被病痛缠身,困于国公府不得外出。
而宋挽的父兄为了查明真相,如在那次叛乱中死掉的人一样,沦为了牺牲品。
宋家人骨头硬吗?
的确是硬的,哪怕是尘封了十余年的真相,哪怕是冒着杀头的危险,他们也要坚持自己的本心,坚持不懈的查下去。
为了已经死了多年的人,白白搭上宋家这么多人的性命值得吗?
宋挽以前觉得不值,如今却又觉得值了。
这世道就是这样,有黑就有白,有坦荡正直也有阴险狡诈。
有的人活着只是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而有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为了心中的信念而活。
肉身可死,信念不可死。
宋挽抓紧手里的灯笼,定定的看着赵擎,一字一句的问:“陛下觉得这件事是国公和奴婢的父亲做错了?”
月亮被卷来的一团乌云遮挡,清润的薄纱消散,周遭陷入浓黑,只余下宋挽手里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
在这昏暗的夜色中,宋挽的眸子却显得格外清润明亮。
她的问题问得很是大胆,赵擎眉头微皱,说:“朕没有说他们做错了,只是觉得他们原本可以用更委婉周全的法子解决问题。”
什么是更委婉周全的法子?不过是赵擎觉得没有站在他的立场维护他的利益罢了。
对赵擎来说,削弱镇国公的兵权,裁军减少国库开支,死几个人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更何况卫阳侯是国舅,是皇亲国戚,就算镇国公这一生立下了无数战功,也比不上卫阳侯和赵擎亲近。
赵擎当然不会如卫振烃的愿,处置卫阳侯还那些作乱的“叛贼”一个公道。
卫振烃和宋父只有装聋作哑,当作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才符合赵擎对解决这件事的期待。
宋挽没有和赵擎撕破脸皮浪费口舌争论这个问题,直接说:“奴婢身份卑贱,陛下若想杀了奴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必特意告知这些旧事让奴婢死个明白,陛下想让奴婢做什么,不妨明示。”
宋挽说完垂下脑袋,不再看赵擎的眼睛。
赵擎倒是没想到宋挽会这么通透爽快,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跟宋挽绕弯子了,直白道:“朕不止可以饶你不死,还可以恢复你的自由身,你去见宋清风,让他想清楚了告诉朕,这次行刺的事,背后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幕后的主使究竟是谁。”
宋家人骨头硬,宋父被人剜了膝盖骨都不肯认罪,宋清风更是可以抛弃一切,忍辱负重活到现在。
赵擎已经猜到大理寺的人从宋清风口中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想从宋挽这里下手。
宋挽如实说:“宋清风现在的秉性和以前截然不同,奴婢也不能确定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赵擎说:“只要你想办法让他交待,朕自会找人查验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手心手背都是肉,赵郢和赵熠都是自己的亲儿子,冤枉了谁赵擎心里都不好过,所以他要从宋清风口中得到真相。
到了这一刻,宋挽终于明白宋清风想干什么。
赵擎当年是听信了卫阳侯的话对镇国公生了嫌隙,担心镇国公功高盖主,有一日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所以先下手为强。
宋清风如今要赵擎猜疑自己的孩子,更要卫阳侯府和太子互相猜忌。
他们既然信不过别人,那就连自己人也不要信,死在猜忌中好了。
宋清风是不可能说出真相的。
他明明可以在刺杀赵熠之后选择自尽,却故意让顾岩廷抓到他,再去大理寺受一次酷刑,就是为了在临死之前,把迷雾放得更多,让这些人因为自己的猜忌再演一出自相残杀的好戏。
宋挽暗暗吸了一口冷气,在赵擎面前跪下,磕了个头说:“谢陛下隆恩,奴婢一定会想办法让宋清风开口说出真相。”
当夜子时过,宋挽拿着赵擎给的金令,再次步入大理寺的大牢。
牢里和上次一般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腐臭味道。
宋清风被绑在刑讯室的木架上,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还多了好几处焦黑的烙印,他头发蓬乱,脑袋低垂,如同死了。
宋挽柔声对狱卒说:“劳烦打些热水来,谢谢。”
她的兄长最是臭美,她得帮她擦去一身污垢,让他干干净净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