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长歌 ”
第三十一章 芒刺(上)
“皇上圣明!” 孙暹跪倒在地,认认真真地向朱翊钧行礼。
朱轩媖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却惊喜的发现,自家父亲眉头舒展了许多。于是乎,也跟奉承了自家父亲几句,然后再度将手伸向棋盘。
这回,万历皇帝朱翊钧没有阻止她,而是微笑着喝起了参汤。仿佛被女儿无意间几句话,就让他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这下,大伙终于都可以安心睡个囫囵觉了!” 正在起身的孙暹低着头,偷偷地以手扶胸。再看周围其他太监宫女,一个个也全都如释重负。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他们这些终日在皇帝身边打转的人,都知道此语不是空穴来风。大明万历皇帝虽然性子算不得暴虐,可一旦发起怒来,也如晴空霹雳。哪个倒霉蛋不小心挨上一记,肯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特别是最近几天,万历皇帝为了麾下文武力量有可能失去平衡之事,心情烦躁。太监和宫女们唯恐遭受池鱼之殃,所以,从早到晚提心吊胆,说话,做事,甚至连呼吸,都留着三分警醒。一个个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早已疲惫不堪。忽然间,公主赶过来将皇帝的心病给治愈了,让大伙如何不顿觉云开月明?!
“父皇,参汤味道可否顺口?要不要再给您加一些糖霜?” 荣昌公主朱轩媖的心思全在自家父亲身上,丝毫没注意到太监宫女们的神态变化。快速收好了棋子之后,又柔声询问。
“那东西是哄你们这些孩子吃的,为父怎么会喜欢?!” 朱翊钧被问得楞了楞,哭笑不得地摇头。
糖霜是海贸来的奢侈品,比起大明南方所产的红糖,味道要好上不止一个等级。北京城内的富贵子弟,都对其趋之若鹜。但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本人,却对糖霜不太感兴趣。一直认为此物味道过于柔腻,容易让人丧失锐气。并且价格过于高昂,一旦被过分追捧,很容易伤及大明“国本”。
“可太医说,糖霜性温,食后可以让人睡的安稳!” 作为大明朝的公主,永远没有干政的机会,所以朱轩媖也从来不用担心“楚王好细腰”。笑了笑,继续小声补充。(注1: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大明朝公主没资格干预政务,所以造不成那种影响力。)
“为父向来睡得就安稳,倒是你,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 朱翊钧又摇了摇头,憔悴的脸上,带出了难得的慈爱之色,“怎么,睡不着了?是不是宫里过于阴寒?等过完了年,父亲安排你去南京住一阵子。那边虽然不似北京热闹,但好在天气转暖得快……”
“孩儿的屋子里头烧着地龙,一点儿都不冷!” 朱轩媖想都不想,果断表示拒绝,“孩儿今天是陪着母后诵经,所以才回房晚了。又听母后说父皇最近操劳政务,每天都四更才能睡下,故而才炖了一份参汤,给父亲恢复体力!”
“我儿就是有孝心!” 虽然终日被太监宫女们捧在天上,感觉到亲生女儿的关切,朱翊钧心中依旧涌起一股暖流。
“母后也一直在担心父皇,她想劝您不要如此忙碌,却又害怕耽误了父皇的大事。” 朱轩媖接过话头,迅速补充,“所以,只能在宫中念诵经文,求佛祖保佑大明国泰民安。”
“你母后……唉!” 万历皇帝朱翊钧眉头轻皱,随即,又摇头轻叹。
虽然掌权后,他毫不犹豫地对张居正进行了清算。但骨子里,却至今深受后者的影响。对于佛教,道教,以及西洋来的十字教,都无任何好感。所以,听闻王皇后向佛祖求告,心中本能地就涌起一股反感。然而,想到王皇后所求的内容,那点儿刚刚涌起的反感,又迅速化作了温柔。
如果大明朝国泰民安,自己这个当皇帝的,自然就不用日夜操劳。那个善良而又胆小的女人,不愿落下一个红颜祸水的罪名,所以,只能用这种愚笨的方式,来尽一份妻子之责。虽然,佛祖未必真的存在,即便存在,也未必听得见她的祷告。
“父皇有多久没有见过母后了?” 仿佛没看到朱翊钧轻皱的双眉,朱轩媖低下头,红着脸,用蚊蚋般的声音迅速追问。
作为一个未婚少女,她问出这样的问题,需要极大的勇气。作为大明朝的公主,她干预自家父亲的私事,一旦传出宫外,更容易落下一个“不知羞耻”的罪名。然而,想起母亲头上渐渐增多的白发,此时此刻,她心中却充满了勇气。
“这……” 万历皇帝朱翊钧本能地想要说教一番,话到了嘴边上,又迟疑着吞落于肚。
群臣最近又急着催促他确定储君人选,虽然他一直没有松口,可消息传入宫内,对王皇后的打击可想而知。如果这当口,他还因为女儿替母亲说话,而大发雷霆。岂不是等同于帮着群臣朝妻子心头的伤口上洒盐?!
几乎是短短的一瞬,他就在礼法和亲情之间,果断作出了选择。站起身,强笑着数落:“你这孩子,怎么管到父皇头上来了?!有那功夫,不如多学学女红,免得将来嫁出去后,让驸马笑话我朱家女儿笨手笨脚!”
“父皇——” 这下,轮到朱轩媖脸红了,跺着脚,娇声抗议,“人家只是不忍看着母后为您担心,也不忍看着您日夜操劳!”
“不说,不说!” 像民间寻常父亲一样,朱翊钧果断选择了投降,“好了,天色太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父皇就如了你的意,这就去你母后那边,陪着她说几句话。”
“谢父皇!” 朱轩媖终于得偿所愿,开心地蹲身行礼。
“好了,你个机灵鬼,可真应了民间那句话,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 朱翊钧大声“数落”了一句,板着脸威胁,“赶紧回去休息,再乱跑,被你母后罚了,谁都救不了你!”
“儿臣遵旨!” 朱轩媖调皮地吐了下舌头,抱着棋盒,在贴身宫女的簇拥下,如飞而去。
“放下我的棋——” 朱翊钧伸手想要拦,哪里还追得上?望着自家女儿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头。
没有棋子,左右互搏自然做不到了。好在他已经想清楚了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并不需要再重新复盘!